第1章庄翊鸣凯旋第一件事,就是当众抢了我的绣球,强娶我进门。他从不爱我,五年婚姻,
连我名字都叫不对。有人问:「既如此,为何不休妻?」恰逢静安公主与驸马叶勉并肩走过。
庄翊鸣盯着他们,指节捏得杯盏咔咔作响,脸上却淡笑:「不过成全罢了。」心口骤酸,
我低头,指尖轻抚小腹。转身就去找了幼时熟识的大夫拿了一服药。药堂寂静。「再说一遍,
你要什么?」尹澈拎着小金戥子,拧眉回头,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来。他还似当年,
一眼能看穿谎言。可我不是当年了,早学会骗人。母亲问过得好吗?我说:「挺好。」
舅舅懊悔贪图富贵拆散我与叶勉、将我塞给庄翊鸣。我笑:「不怪舅舅。」甚至对刻薄婆婆,
也能装乖:「嫁入庄家,是妾福气。」撒谎?不难。我掀帷帽,
镇定道:「屋里小丫头不懂事,哭着求我善后,怕闹大损名声,才来求你。」尹澈不语,
放下戥子,「叮」一声脆响。「不行。」冰冷拒绝。他连脉都不用搭。暗叹口气,
我走近扯他袖子,声音放软:「澈哥哥,真没别的法子了。」他脊背一僵。窗外飘起细雨,
他转身,脸上似也淋了雨,压抑着痛楚:「早知如此,我当初……」当初什么?我茫然看他。
他倏然住口,低头掩饰,再抬眼已恢复平静。他细致诊脉,让我先回。落胎非同小可,
不可乱吃药。若要瞒人,最好离府休养。三言两语,为我谋算周全。非亲兄,胜亲兄。
深谢过,戴好帷帽推门。细雨斜飞,正要踏入雨中,身后脚步急响。尹澈追来,撑开一把伞。
两相对望。半晌,他才憋出一句:「雨大,我送。」我看着细密雨丝,轻笑接过伞:「不必,
拐条街就到了。」谢绝了他。雨将停,我收伞拍水珠,从庄府边门进。
迎面撞上刚从马球场回来的庄翊鸣。他没打伞,眼尾泛红,军装衬得身姿挺拔,带着酒气。
破天荒没无视我,反倒逼近,弯腰凑近盯我:「提前回来?去哪了?」湿发垂额,
语气竟有几分温柔。当心,这假象易让人错觉他真在意你。我望进他醉意朦胧的眼,
里面映着我的影。笑了:「将军在同我说话?」庄翊鸣下意识皱眉,厌恶亲昵称呼,直起身,
语气骤冷:「不然?同鬼说话?」难得没反驳,默默擦肩而过。檐下仆人点起灯笼,
小厮惊愕看我。庄翊鸣酒意未消,疑惑偏头,在身后唤:「孟星澜?」又错了。
我侧眸看满院凌霄花,心头荒唐。庄翊鸣不喜文墨,唯爱临摹一首凌霄花词。
今日方知缘由——静安公主最爱此花,更爱那句「疏影微香,下有幽人昼梦长」。
而我名「孟玉」,恰在下句:「湖风清软,双鹊飞来争噪晚」。他说这名字取得好。原来好,
是因在她爱的词里。却又不够好,因不在她最爱的那句里。稀薄晚霞拉长我俩影子,
一前一后。回房洗漱,我坐镜前擦发。庄翊鸣后脚进来,酒气熏天,摔帘入浴,哗啦作响。
我稳坐不动,不进去伺候。侍女们偷看我,不敢近前。他洗澡从不让人近身,我能例外,
只因半年前那次意外缠绵,有了如今这孽胎。不多时,他披湿发走出,眉间阴郁,
挥手屏退下人。见我仍坐,皱眉夺过帕子,粗鲁擦头。「耍什么脾气?」他酒意散尽,
语气严厉,压迫感重现,「马球场甩脸,不告而别,问你装哑巴?当我最近太纵容你?」
清醒了。我正襟危坐,抬头直视他:「将军,妾不敢放肆。离场是心有惑,如今想清了。」
「何事?」他拧眉。不想再藏掖,要断就断干净。声音平稳柔和:「白日听将军与友闲谈,
方知当年抢绣球内情。」「公主心仪叶勉,奈何叶家早与我定亲。将军为成全公主,
冲动抢了叶勉手中绣球,强娶了我。」他脸色一僵,转为复杂:「翻旧账,想让我愧疚?」
「不。」我摇头,膝上手指微蜷,目光恳切,「妾愿和离,远离京城,永绝叶勉念想,
解公主心结。」「只求将军兑现醉后承诺——为家父翻案。」烛火摇曳,庄翊鸣俯视我,
面沉如水:「拿静安跟我谈条件?」他皮笑肉不笑,猛地掐住我脸颊,
狠道:「你算什么东西?没你,叶勉也不敢让静安伤心!娶你,不过顺手替她扫个麻烦!」
脸生疼,强忍颤抖:「既如此,让麻烦彻底消失岂不更好?妾在京城一日,公主便膈应一日,
总念叶勉对妾那点旧情。」「将军亦不必委屈,让妾这无才无貌之人霸着正妻位,惹人耻笑。
两全其美,何乐不为?」他眼神阴鸷,手指滑下,死死卡住我脖子:「说了,
你太把自己当回事!真想让你消失,法子多的是!‘和离’?你也配谈条件?」
声音压得极低,狠戾如刃。仿佛安慰你时,也能轻易拧断你脖子。该怕的。可当他真掐上来,
涌上心头的竟不是惧,是铺天盖地的委屈。明明是他强娶,是他冷落五年,是他忽然转变,
同房、示好、抱我膝上擦泪,甜言蜜语。他说往后是依靠,会翻案,
让我风光回娘家……多动听。酒醒忘精光。如今,不奢望靠山,不妄想宠爱。
只求那堆哄人话里,他能允一件,仅一件。许是腹中骨肉作祟,心绪难平,眼眶发热。
狠狠咬住舌尖,咽下「你答应过」的蠢话。梦该醒了。「将军说的是,妾痴心妄想,
日后不敢了。」低眉顺眼未熄他怒火。他冷笑甩开我,摔门而去。庄翊鸣数日未归。
我提笔给尹澈去信备药。另一边,恭谨向婆母刘氏请安。「亡父祭日将至,妾数年未归乡,
恳请母亲允妾回会稽一祭,略尽孝心。」刘氏素来鄙我出身,提及我那不清不白死去的爹,
更是不屑。何况我走,她正好接外甥女来塞给庄翊鸣做妾。遂敷衍颔首:「去吧,不必急归。
绍儿那里,我自会说。」我感恩戴德行礼。离府那日,天清气朗。我揣着尹澈给的药,
未带一个庄家仆从,孤身登上去广陵的船。没有回家乡会稽。十日后下船,
远远瞧见姐姐撑伞翘望,红绸带随风飘。「玉儿!」她看见我,笑喊。姐姐圆润了些,
利落叫来车夫,拉我上车。「你姐夫打野味去了,我看不如我炒俩菜!」她抱怨,眼却亮。
当年她为爱私奔,吃尽苦头。如今,安稳了。这点,我不及她。「你侄子皮得很,别嫌烦。」
她絮叨家常,不问缘由,不探住处。骨子里还是那个贴心的姐姐。但我一字未解释。
只拿走了父亲留下的旧匣。爹蒙冤下狱前,唯将此物交予我们姊妹,怕放娘处被舅舅搜刮。
他曾任户部仓科郎中,管军粮。大元六年燕北进犯,粮道崩坏,陈米腐烂,致边军大败,
朝廷受辱,茶马互市被迫「以优换劣」。朝廷清算户部,爹是其中之一。他受尽酷刑不招,
砍头那日,人群里拽住他袖子,他踉跄低语:「藏好匣子,玉儿,好好长大。」如今想来,
匣中或藏真相。姐姐不安:「你要这些作甚?」我包好匣子,垂眸不语。她抓住我手,
厉声道:「玉儿!你我成家,娘也安顿,往事莫再提!」人人都劝放下。
可爹窗边教我念诗的身影,伞下看潮的侧脸,那颗……未瞑目的头颅,如何放?
叶勉曾许诺金榜题名便翻案。后来他入翰林,尚公主,风光无限。诺言成空。
庄翊鸣权倾朝野,醉话岂能当真?这世上,还能靠谁?「姐姐好生过日子。」我抽出手,
「当我不曾来过。」她怔忡松手。傍晚回租住小院,寻来老稳婆,递上药包。她默然接过,
生火熬药。归尾、通草……凌霄花。药气苦涩冲鼻。医婆备好木盘、温帕。一切就绪。
我望着药汤倒影,出神。院外,骤然响起暴烈叩门声!「孟星澜!」我沉默一笑,闭眼,
泪滚落,端起药碗一饮而尽。轰隆!暴雨倾盆,院门被猛力撞开!雨水倒灌。「不能进!」
庄翊鸣逆光矗立,马鞭在手,厉喝推开阻拦的医婆。姐姐跌撞冲入,身后跟着背药箱的尹澈。
「玉儿!」姐姐绕过屏风惊叫。浓烈刺鼻的血腥混着雨水泥腥,瞬间弥漫。我力竭侧头,
模糊见门外人影。庄翊鸣僵立雨中,被尹澈死死拦住。窗外,乌云裂隙,狂风骤起,
吹开窗户。院中花木摧折,花瓣如血,零落满地。姐姐关窗,泪如雨下,
握住我冰凉的手:「傻玉儿!怎不告诉姐姐!疼吗?是不是疼极了?」痛,锥心刺骨。
我亲手,了结了这孽缘。第2章五脏六腑都痛。可我爱撒谎,声音抖着说:「不痛。」
长痛不如短痛。后头,我因虚弱过度昏迷过去。醒时姐姐说,庄翊鸣跑死两匹马,连夜追来。
他查到我离府,威逼尹澈吐露下落。姐姐不知内情,只当夫妻误会赌气:「妹夫吓坏了,
淋了一夜雨。夫妻哪有隔夜仇,何苦受这罪。」我垂眸无言。如何告诉她,
我只是庄翊鸣随手利用的棋子,困住我只为安公主心?他千里奔袭,只为庄家血脉。
千言万语,堵在喉间。最终摇头:「非良配。」姐姐不信:「他紧张你,急得名字都叫错。」
袖中指尖狠狠一颤。「影幽,影幽。疏影微香,下有幽人昼梦长。」姐姐回忆,
「爹总教你念这词,你说这句愁,不如下句‘湖风清软’,爹才给你改名‘玉’。」提起爹,
她落寞笑笑,又宽慰:「若非夫妻交心,他怎知你儿时心事,唤你‘影幽’?这事儿,
叶勉都不知道呢。」静默半晌,我开口:「不是。」姐姐疑惑:「什么?」
「他是真记不住我名。」我以为自己平静,「姐姐,他心有所属。」抬眼,从姐姐怔忡眸中,
看见自己眼眶尽红,泪如雨下。为什么。这一时的痛,还未散?得知真相后,
姐姐不再对庄翊鸣有好脸色,连带着也对尹澈冷淡。她埋怨道:「澈哥儿,你也是的,
怎的就这般容易松了口,害得那厮阴魂不散找来。」尹澈起初沉默不语,
直到姐姐气急败坏地说他收了庄翊鸣的好处,才终于开口。「我没说!」他看了我一眼,
语气坚定,「我没说。」姐姐翻白眼:「那庄翊鸣怎么知道玉儿在这里?」尹澈无奈,
低声道:「我……我实在放心不下玉妹,晚上准备搭船来广陵,半路被他截住了,这才……」
气氛尴尬,尹澈低头望着地,耳根泛红。我们三人,还有叶勉,从小就如此。姐姐看似柔弱,
实则性子烈;尹澈寡言少语,一句多的话都没有;而叶勉,是我们之中最出色的。
他风度翩翩,文采斐然,既能入世为官,亦能守住底线。他不像那些清高的君子,
他立志要爬到高位,才能施展抱负。所以当公主看上他时,他只犹豫了一晚,
翌日便坦然退让——因为庄翊鸣抢走了那只绣球。他曾对我说:「哪怕我不娶你,
也会对你好的。」可是,在婚宴上,他一次又一次越过公主对我敬酒,唤我「玉妹」,
不顾庄翊鸣冷眼,一次次将我推向深渊。这出纠缠不清的情感闹剧,我不想再参与。
我要清醒抽身,去做更重要的事。当晚,我婉拒了姐姐和尹澈的陪伴,借口想独自休息。
他们走后,我强撑虚弱,坐到窗前,点亮油灯,打开了爹给的匣子。没看几页,
手便控制不住地颤抖。竟然是这样……我凑近烛光,想看得更清楚些,忽然,
窗户被人用刀鞘猛地撬开。抬头,我正对上一双冷冰冰的眼。是庄翊鸣。从京城追至广陵,
一路狂风乱雨糟践,他眼底血丝明显,从精致额尖往下淌雨珠,有一丝无法掩藏的疲惫。
他翻窗而进,立在桌前,鹰隼般的目光瞟了眼我手里飞快合上的匣子。「我知道那是什么。」
忽然,他冷不丁说道。我微微瞪大眼。庄翊鸣扯唇:「无非是给你爹翻案的证据。」